【專訪】當不再夜夜笙歌時 與鄧廣燊談個展《夜夜鳴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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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 年本科畢業的鄧廣燊,大概是本地藝術圈經常談論、但公眾卻感陌生的名字。

這名 90 後的新晉,早在 2010 年就獲得香港獨立短片及錄像比賽(IFVA)特別表揚、2013 年成為香港設計師協會年度設計系學生獎得主。光是本科畢業那年,他一口氣囊括關晃先生紀念獎學金、Hidden Space 獎、出爐藝術畢業生聯展 Contemporary by Angela Li 藝術獎。履歷閃閃發光,風頭一時無兩,但為人卻非常低調,極少接受訪問。去年香港人權藝術獎,其作雖然未能獲獎,但是兩位評審的心水之選。新一屆香港人權藝術獎展覽又開幕,他今年沒有參賽,在安全口畫廊舉行人生第二場個展——《夜夜鳴》。

相約在展場,身軀瘦小的鄧廣燊穿著黑衣,顯得羞怯文靜。與其說是訪問,他更似在導賞,向記者遂一解說每件展品背後的思考,將作品的意涵填滿,「我不說,觀眾就要靠自己(聯想),但可能觀眾自己組織出來的想法都很有意思,好玩過(我)單邊表達」。的確,其作刻意抽離,取道迂迴,帶點似說未說的曖昧。從《渡來踱去》​到《夜夜鳴》,他兩次個展均圍繞偷渡、邊界、身份的命題鑽探。

「不再夜夜笙歌」背景下的新作,鄧廣燊的夜話說些甚麼?

夜行的偷渡者

「身分、背棄、國家、奔往自由,同埋一個大論述,講緊上一代逃難,冒著生命危險,過渡九七、到扯低國旗掉落海,掉埋自己身分證。我覺得呢個係好複雜嘅情感,同埋係一個真實歷史。」去年,藝術家黃國才如此形容鄧廣燊入圍香港人權藝術獎之作《渡去》。

這份複雜情感緣自母親。

鄧廣燊難忘,病榻在床的媽媽說過那些接近死亡的經歷。其中一個回憶關於偷渡——她試過從大陸游水來港,但不成功。自此,偷渡、邊界、身份的思考,縈繞於他的腦袋。大半年前,安全口畫廊提出展覽邀請,他正在收集星形符號的物品,包括一本書《我們最幸福: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》,因其封面「我們」與「最幸福」之間印下一顆紅色的星星,遂據此慢慢發展出整個展覽。

《我們最幸福》內容圍繞 6 名脫北者的故事,其中描寫北韓人夜間生活狀態的情節最吸引鄧廣燊注意,「公開拍拖在北韓仍被視作有問題,但夜晚沒有電,容許他們發生這些事」。除了偷偷摸摸拍拖之外,北韓人在夜裡也會偷渡,「好似以前大陸人偷渡來香港」。放在地板的裝置《出入平安》,他將黃石膏和綠石膏巴在「出入平安」的地氈上,兩種顏色混合起來,像地圖,約莫塑造出北韓與中國大陸的邊界。黑色的玩具鳥在打轉邊界上打轉,有如兩地人民進進出出於國境之間。

鄧廣燊接著憶述書中一個故事:父輩嫌中國不夠共產,移居至北韓,但北韓貧窮,後來又著女兒偷渡到中國。中國與北韓的邊界只是一河之隔,橫越國界並沒有想像般困難。說到這裡,他主動提到,開幕當日也有觀眾問起與中港關係的扣連,「(相信)與香港近年發生的事相關。以前,即使我做這樣的展覽,觀眾都不會有這樣的聯想,絕對不會將香港和北韓連繫起來」。

無分國界的權力

北韓與中國,還是中國與香港,鄧廣燊總是很小心,小心避免不必要的標籤。

就像點題之作、一組四幅的《夜夜鳴》,其中兩幅繪有軍人升旗的畫面。問,參考原型是甚麼?圖中軍人是哪裡的軍人?他猶豫了一下,「講唔講得嘅呢」,最終還是說了——是網上找來一個升旗儀式的相片,「應該是在大陸的」。他認為,猶豫不因畏懼,而是「地區不是最大的問題」,「升旗儀式也不是只得中國有,我想問的是那個權力、那個儀式」。其中一幅,他更抽走所有背景,甚至旗桿都消去,只剩升旗的人,叩問「動作背後,他們究竟在做甚麼」。

四幅《夜夜鳴》並置,星符無處不在。看似一樣的星星,背後卻各自指向不同共產國家的圖騰。參考素材既有中國的升旗軍人,有北韓《我們最幸福》書封上的星星,還有參考許鞍華電影《投奔怒海》其中一幕——被炸死的孩子身上蓋著的越南國旗(也是一顆星星)。鄧廣燊解釋,除了星星之外,展場也選了一些代表某個年齡層的人的物品。木馬、玩具鳥、被炸死的小朋友,他刻意營造對比,「權力之下,小朋友最無 say」。

展覽似是歷史檔案的陳鋪,觀眾要自行將展品連線。看著陌生的符號,觀眾可能茫無頭緒,但定能從其中一幅被區旗擋在中央的相片找到憑認。沒有標註日期,沒有完整畫面,但香港人大概不難翻出 2019 年 8 月那場「出埃及記」的記憶。鄧廣燊認為,示威影像「只不過是檔案中的一張相。對我來說,暫時沒有刻意想太多」。根據個人的觀察,沿著向來關注的主題,他認為自己「做的轉化夠多」,「我又不是好聚焦、完全講香港,而是抽離遠好多去觀察」。

抽離但不迴避

抽離,是保持「安全距離」,也是不想偏離主道。

鄧廣燊指,直接傳意的圖像,新聞已經常出現,而且有其他藝術家一直在做。他選擇按著一直走來的路,順著偷渡、邊界、身份的命題,拿起熟習的畫筆繼續鑽探走去。他相信,作品表面雖然抽離,但香港觀眾應該不難找到扣連自身,「我不說,觀眾就要靠自己(聯想),但可能觀眾自己組織出來的想法都很有意思,好玩過(我)單邊表達」。

一語雙關,甚至比雙關更加開放。展題《夜夜鳴》也不例外。聽起來滿有詩意的「夜夜鳴」,在 Google 搜尋的第一個結果卻是女性革命家秋瑾的詞作《鷓鴣天·祖國沉淪感不禁》:

祖國沉淪感不禁,閒來海外覓知音。金甌已缺總須補,為國犧牲敢惜身!
嗟險阻,嘆飄零。關山萬里作雄行。休言女子非英物,夜夜龍泉壁上鳴。

詞作寫於秋瑾離婚赴日不久。在日期間,她參加留日學生的革命活動,加入孫中山委派成立的三合會,贏得「競雄女俠」之譽。問鄧廣燊是否借秋瑾寄意,他搖頭笑道,「《夜夜鳴》這個名字是自己作的」,改自「夜夜笙歌」。夜,源於偷渡大多在夜裡進行,《我們最幸福》也有不少情節關乎晚間活動。現在狀態一定不再是「夜夜笙歌」,而是近於「夜夜鳴」。鳴,以前可能是指雀鳥日前出的叫聲,但今天可能「近於槍炮的鳴響」。

如此不安穩不確定的狀態之下,鄧廣燊在工作室牆上投映資料相片,再拿起鉛筆仔細刻畫,有如人手製作的顯影,繪成像真度極高的畫作。完成大半作品,展題命名定下來了。他 Google 查一下「有無撞名」,赫然找到秋瑾的「夜夜鳴」,得悉其詞帶有革命意味。抽離到底的話,要改名嗎?他說倒不用,「好事來的,擴闊大家的聯想。次序上不是(我)找到詩歌在先,所以也不需要刻意去避。有些事,做到一個階段,發展到咁上下,其實就會自己嚟」。

 

文/黎家怡